取消一次取消

公众人物因为说错话，表错态，就会被逐出大众视野，彻底从传媒和社交网络上消声，这种现象被称之为“取消文化”，英文是cancel culture。有人把它比拟为21世纪的陶片放逐法（专有名词，自己查），有人认为干脆叫“封杀文化”更为恰当。取消文化之下，任何人都不能幸免，不过今天出现了一个例外。

这个人叫Richard M. Stallman，简称RMS，在程序员的世界里赫赫有名。他是自由软件基金的创始人，自由软件运动的核心人物，GNU操作系统的创始人，美国国家工程院院......也正因为他的感召力，使得Linux系统成为可能。这些词汇可能让人觉得太过陌生，简单来说，RMS的理念是软件本身是一种思想，思想就应该自由传播。因此，鼓励人们把软件开源，彼此拷贝，各自丰富完善。

他反对目前的版权，版权在英文里叫Copyright，right有右边的意思，也有权利的意思。所以他提出Copyleft，left有左边的意思，有离开的意思，也有保留的意思，和Copyright成为左和右对应关系。Copyleft不是放弃版权，而是说一个程序员写出一个软件，他保有这个软件的版权，同时他在理念上赞同人们在购买也好，赠与也好，得到这个软件之后可以进行修改和重新发布。同样的，当某个人对软件修改和重新发布之后，不能把软件变成封闭项目，同样要允许其他用户进行修改和重新发布。这样一来，最大限度地保证了思想的传播和用户的自由。

RMS

基于这样的思想，赞同他的程序员们形成了网络社区，开发出了大量的软件和工具，并且在传播过程中不断优化改进，形成了一套网络世界里的独有生态。如果没有RMS和他领导的自由软件运动，那么只有大公司控制各种软件，程序员做任何开发都可能不得不支付数量惊人的使用费，网络世界可能就不是今天这幅模样。

但就是这个人，RMS，在2019年被逐出了他自己创办的自由软件基金。为什么会这样呢？你还记得那个莫名其妙死在监狱里的美国大亨爱泼斯坦吧？他因为向世界政要和名流提供性服务而臭名昭著，这些名流中爆出了一位人工智能界的权威人物，麻省理工大学的明斯基。消息传出，麻省理工大学的学生们就开始在邮件组里进行声讨。RMS刚好在这个邮件组里，他刚好是明斯基的朋友，而明斯基在2016年已经去世，无法再为自己辩护。所以，RMS就在邮件组里为明斯基做辩解，表示事发时女方可能是自愿的，17岁或者18岁的法律界定在各国并不一致，说明这种年龄界定细节本身就是荒谬的。这些不适当的言论迅速引起轩然大波，RMS成为了取消文化的对象。迫于巨大的外界压力，他从自由软件基金辞职，放弃了董事身份。

到了2021年3月，RMS在一次直播中宣布自己将会返回自由软件基金，并且重新领导这个机构。消息传出，在社交网络上立即激起了反对运动。上千人联名反对他的复出，RedHat等组织发表声明，宣布停止对自由软件基金的捐赠，今后将拒绝参加一切相关活动。在抗议声明中不单要求禁止RMS复出，而且应该让整个自由软件基金的董事集体下台。为此，网上分别出现了两个联署链接，一个用于签名表示反对RMS复出，一个用于签名表示支持RMS复出。

这个反对运动一开始在社交网络上声势浩大，由于双方都有许多程序员，所以反对RMS复出的一方还甚至做了一个Chrome插件，抓取了支持方的签名，然后在LinkedIn上把这些支持者的名字变成红色，有种当众公开吊打的感觉。但是，一周时间过去之后，支持者一方的签名数量越来越多，然后反超反对者人数，再后来达到了反对者人数的一倍以上（根据@virushuo 的观察，他可能随后会写一篇专门的文章，他的公众号叫做歪理邪说），而且还在随着时间不断上涨。事情就变得很尴尬了，有些反对者开始默默撤回签名。

最终，在4月12日，自由软件基金发布声明，宣布重新迎回RMS进入董事会，同时，也表示RMS之前发表的言论是错误的，他对此也表示了遗憾。也公开承认，RMS的一系列言论对自由软件基金会造成了负面影响，对一些人造成了困扰。但最终，RMS还是成功复出，程序员们取消了他所承受的取消文化。

这大概是一个非常罕见的例子，程序员社区因为取消文化而分裂，但是依然有足够数量的程序员愿意支持RMS，能够把他的言论和他的作为分开，能够把他的话语和对社区的贡献分开。并且能够审慎地权衡RMS去留之间的差异，明白RMS始终对于抵御巨型科技公司的挤压有重要意义。最重要的是，他们没有因为取消文化的威力，而不敢公开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态度，改变了取消文化运动以来，人们在网上噤若寒蝉的局面。

RMS当然有很多问题，他的许多言论并不让人喜欢，有些甚至让人难以接受。比如说在乔布斯去世之后，他说的是：我并不乐于见到乔布斯的死亡，但我乐于见到他终于滚蛋。再比如说他对明斯基的辩护，实质上等于是在为强奸幼女做开脱，因为他要重新定义依照年龄判断罪行的标准。但是，让这样的人彻底消声是另外一件事情。一个对世界有巨大贡献，一个为世人提供思想武器，一个坚持开源软件理念的人，可能并不会是个完人，有时候甚至会非常恼人，这本来是个常识。但在取消文化之下，有一种整齐划一的标准，需要把每一个人都框进去，否则就要封杀掉，这是把人当做盆景来对待。

谢天谢地，程序员们不是很需要社交网络上的人设和名声。

题图摄影：JJ Jorda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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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禅定时刻

由少部分想法和大众不一致的人，凭借对自由的热爱，创建了网络世界。等到所有人都上网的时候，人们却热衷于用框子去套每一个人，把框外的部分用剪刀剪掉，只是因为人多势重。我在想，那些古老的BBS、IRC、邮件组是不是又要复苏了？在多年来努力降低上网门槛到最低之后，人们是不是发现门槛的存在依然有意义？人类说到底，并不是人人都喜欢和人人待在一起？